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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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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2)

林曉維到達書城二樓乙乙的簽售現場時,距簽售開始時間還有近半小時,現場已經有十幾個人排隊等在那兒了,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孩子。

曉維已經與幾位住得比較近的同事們講好,假如這邊人不太多,請他們務必過來幫忙。她拿出手機,給幾位同事發短信,短信才寫了一半,呼拉拉來了一群姑娘,個個纖細苗條,青春洋溢。她們排著隊買好了書,亭亭玉立地站著,三三兩兩地小聲說著話,明顯是結伴而來。

這樣的姑娘獨自走在路上就很吸引人的眼光,何況一下子來了一大群。愛湊熱鬧是國人天性,很快她們就引來更多的人。曉維刪掉寫了一半的短信,把手機放回口袋。

乙乙坐在休息室裏。簽售助理興奮地進門宣布:“外面已經有六十個人在等了。要不要提前啊?”

“當然不能提前。大牌們只有遲到,沒有提前。”陪著乙乙的編輯說。

乙乙呆了呆:“席姐,你們從哪兒雇來這麽多托兒?”

“亂講,童言無忌。”

乙乙的簽售很成功,現場和樂融融。

頭發花白的老人給乙乙看厚厚的兩本剪報:“瞧,你的文章我全做成了剪報。上回你寫的那篇《文化流氓可恥》真是太解氣了。乙乙姑娘,你就是正義代言人呀。”

乙乙汗:“慚愧慚愧。”

小姑娘說:“乙乙姐姐,我可喜歡你做節目的風格了。我上周剛剛被選進學校的廣播站,你就是我的啟蒙老師。”

乙乙邊簽字邊說:“小姑娘不要睡那麽晚啊,會長不成高個子的。”

少婦拉著乙乙的手:“我就是打過兩回熱線電話的小玲。謝謝你那天罵了我,打消了我自殺的念頭。我老公與那個小三分手了,我倆現在又和好了。”

乙乙小心地抽出手:“恭喜你,祝你幸福。”

林曉維買了五本書。因為她後面的隊伍越來越長,快輪到她時,簽售助理走上前:“女士,我們最多簽兩本。您若要多簽,可能需要重新排隊,或者把書先留在這兒。”

曉維說:“沒關系,就兩本吧。”

正埋頭簽字的乙乙擡頭並沖她一笑,作了個OK的手勢。簽完字,曉維什麽也沒說,輕輕拍拍她的手就離開了。

曉維回頭看了看比先長更長的隊伍,沒什麽需要她幫忙的。她去史書專區給周爸拿了一套書,昨晚與老人一起看讀書欄目正好介紹了這部;她又去三樓去給周媽拿了幾本烹飪書。經過科技書專區時,她見到沈沈正在認真地翻著一本大厚書。她走過去,拍了拍他:“餵。”

沈沈是被乙乙發配到樓上的。

之前離開家時,沈沈帶了兩件外套,一頂棒球帽和兩幅墨鏡。

乙乙驚道:“你要幹嗎?”

“換裝。可以用兩個人的身份排兩次隊。”

“神經病,你搞泡沫經濟呀?有多少人算多少人唄。一本正經沈,你不是最講究誠信反對弄虛作假的?”

“一本正經沈”一本正經地說:“我沒弄虛作假。第一次我以你家人的身份去排隊,第二次我以你讀者的身份去排隊。”

乙乙笑了一路,等到快抵達時,她把沈沈趕走,不許他出現在簽售現場。因為她生怕一見他就笑場,破壞掉她正在努力偽裝的知性形象。

沈沈請曉維到書城外的飲品店喝咖啡。

“我一直想當面謝謝你。之前我與乙乙旅行鬧誤會,多虧你替我說了不少好話,才讓乙乙消氣。”

“我沒做什麽,是你自己讓她消氣的。乙乙一直是那種大大咧咧的個性,懂得反思,不會記仇。只有丁先生……丁先生是很少數的例外。”

簽售後臺那裏也正在驚訝,書店緊急加貨。

“請把《直線與曲線》再調過來三百本。不,五百本。我知道剛才送過二百本了。但是又快沒了,出貨實在太快了。”

編輯向出版社正在作電話匯報:“已經簽一百人了。排隊的有四十幾位,還在繼續增加。……是啊,比上回那個走性感路線的小明星的簽售現場火暴多了,真是沒想到。……領導,這是好事啊,這證明我們這城市雖然文化貧瘠了點兒,但市民畢竟還是重視內涵勝於重視皮相。當然,乙乙長得也很漂亮,但她平時都是不露面的,也沒有緋聞或者負面消息炒作。”

電話那端說:“我們低估了丁乙乙的人氣與影響力。你知道不,剛剛我們通知印廠又加印了一萬冊,因為S省有個人一下子就要了六千冊,連款都打過來了。奇怪了,丁乙乙在本市有點知名度還不奇怪,放到全省都沒什麽戲,怎麽能跟外省扯上關系呢?”

曉維與沈沈告別。她坐進車裏,想起自己這個周還沒給自己的父母親打電話。

曉維的父母離婚後各自有了新家,新的家中又各有新兒女,日子過得其樂融融。她每次去看他們,都覺得自己像個多餘的人。工作以後,曉維與他們偶爾聯系,定期問候,更像個遠房親戚。其實比起她本人的出現,他們似乎更喜歡她寄給他們的錢和送給他們的東西。但無論如何,曉維每個周末都各給他們一個問候電話,即使大多時候通話都是在一分鐘內結束。這周因為公婆來了,她忘了打。

曉維爸爸接電話的時候四周很嘈雜,劈裏啪啦一陣亂響,曉維知道他又在打麻將。

林爸喊得很大聲:“你是誰啊?……誰?啊,曉維呀,我正在打麻將。你有事沒?沒事?沒事掛了啊。”

“爸,你的腰疼……”曉維的話才講了半句,那頭已經傳來了斷線音。

她又撥自己生母的電話,那邊也很吵,有小孩子的啼哭聲。曉維母親的繼子有了孩子後,她就一直幫忙照看著。

林媽說:“曉維,你上回送我的眼霜我給你嫂子了,結果還沒用就被小孫子給打破了。下次你再送一瓶吧。”

“媽,那個很貴啊。”曉維一聽母親的這種論調就覺得頭大,連裝都不想裝了。

“死丫頭,怎麽這麽小氣。你跟周然一個月賺多少錢,你哥你嫂子一個月加起來才多錢?你跟他們算計這個幹什麽?”

林媽在曉維小時候就這樣,對別家的孩子很大方,對自己的孩子很苛刻。曉維很想朝她喊:“那兩人跟我無親無故,誰當他們是哥嫂?”但話到嘴邊,她也只能說:“媽,我賺得不比他倆多。那都是周然的錢。”

“他的就是你的,你的還是你的。我把一姑娘養這麽大送給他,他還想跟你分家不成?”曉維媽說完想起一事,“對了曉維,你哥最近換了份工作,聽說跟周然的公司有聯絡。你去跟周然說一聲,多照顧著他點,給他放放水。”

“媽,你也知道的,周然別的事情好說,但在公事上是說一不二,不好通融的。那公司又不是他一個人的。”

“如果不因為這個我還叫你去說?多給他吹吹枕邊風,肯定有用。”

“媽,你不要每回在電話裏都提周然的事好不好?你也不要大事小事都去找他了,我跟他……最近我跟他……有分開的想法。”曉維狠了狠心,索性直截了當與母親說。

她偶爾知道母親會在私下裏去找周然辦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周然很少對她說,可她覺得實在尷尬。把問題攤開後,也許母親就會收斂一點了。

“你腦子進水了!”曉維媽大叫。

曉維在母親關於對她人老珠黃晚景淒涼等等長篇大論的假設的絮叨裏頭更加痛,她把電話拿遠一些,以免耳膜受傷,同時也很後悔自己太沖動。萬一母親打電話去質問周然,那就荒唐了。

那個孩子的大哭聲拯救了她。曉維對著電話說:“媽,你快去看看孩子吧。我跟你開玩笑的,再見!”

時間還早,林曉維不想回家,開著車漫無目標,想不出該去哪兒。

手機又響起,她戴上耳機。周媽說:“曉維,你朋友那邊怎麽樣了?需不需要我和你爸去?”

“不用啊媽,人挺多的。”

“你晚上想吃什麽?”

“隨便吧。需要我買點什麽回去?”

“什麽都不用,我跟你爸剛從超市回來。你早點回來。”

“媽,我公司裏有些事情,我得先到公司去一趟。事情結束我就回家。”曉維急中生智。

她本想造出一個她還在簽售會現場的假象。可剛才有輛救護車超過她,鳴笛聲太明顯,婆婆肯定知道她已經在路上了。她如果不能早回家,就得有個合理的理由。

“周末還要這麽辛苦。曉維,晚上我做拔絲蛋糕給你吃,我記得上次做你很喜歡。開車小心點,我掛了。”

曉維拐入另一條街,把車朝公司開去。漸漸西落的太陽正好映入她的眼睛,害她看不清路,她找出墨鏡戴上。戴上眼鏡的同時,兩行眼淚從深色鏡片下無聲地滑了下來。

丁乙乙也結束了她的簽售,與主辦方告辭。

工作人員拿著一本書進來:“能不能麻煩丁女士再簽一本?這位讀者剛才買了五十本。”

“開書店的?”乙乙問。

“那人從架上拿書,按原價付款,不要求折扣。”

乙乙在心裏默念:“神經病。”又想到這人八成是她的讀者或聽眾,這麽說人家不免太過份,趕緊在心中把那詞收回,再補上一句“謝謝啊”。

乙乙簽上名字,出去找沈沈。

那工作人員對其他人說:“那個買書的人很奇怪,在丁乙乙身後幾米的地方買了書,又不找她簽名。剛才我主動提出來,他才猶豫了一下才請我幫這個忙。你們說他是不是認識丁乙乙又不敢見她?”

乙乙一見沈沈就問:“嗨,你剛才沒神經病發作去買五十本書吧?

“你不是早警告過我,從出版社直接買有大折扣?”

“幸好不是你。簡直太蠢了。”乙乙說,“走吧走吧,我餓了。”

在路上,乙乙發現胸針丟了,她在車裏找來找去。

“是不是忘在簽售現場了?我們回去找找。”沈沈說。

“算了,也不是很值錢。我們走吧。”乙乙似乎有點煩躁。

盡管乙乙不需要,但沈沈還是把車開了回去。乙乙下車前對沈沈說:“我一個人回去看看。你在車裏等我一會兒。”

一樓的人已經不太多了,地上沒有她的胸針。剛才她簽售地方的桌椅已經撤走了,但是海報還留在原處,海報上是她的藝術照,處理得很漂亮。海報前站著一個男人,看那照片看得專註。

乙乙走上前半步,遲疑了一下,決定轉身離開。她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驚動了那個人,他回過頭,靜靜地看著她。

乙乙也默默地看了那人兩秒鐘,突然開口:“羅依,你怎麽換了這麽難看的發型,還變成了四只眼?”

沈沈遠遠地看著丁乙乙從書城正門出來,走得飛快。經過一個垃圾筒時,她隨手扔掉一樣東西。沈沈把車開出停車位,在她身邊停下,下車替她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換作平時,乙乙定要嘲笑他一番。但這次她什麽也沒表示就坐進了車裏。

“你的胸針找到了嗎?”

“不要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沒找到?”

“看路看路,前面有老人。”

丁乙乙找到了那枚胸針。

當她與羅依隔了一米的距離,羅依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那句話,而她也不知下句該說什麽時,羅依把掌心在她面前攤開:“你是不是回來找這個?”他的掌心裏恰是她的胸針,紐扣大小的玫瑰花象牙雕飾,鑲著銀葉子,與地板的顏色很接近,掉在地上不起眼。

“謝謝。”乙乙迅速收回那枚胸針。

兩人相顧無言。乙乙不習慣冷場,清清嗓子:“那些書,是你買的吧?”

羅依點點頭。

“你家陽臺缺磁磚嗎?”

這笑話很冷,羅依配合地笑了一下,仍不知該如何回答。過了半晌他說:“乙乙,你有沒有時間?我們去喝杯茶吧。”

“我丈夫在停車場等我。”

“哦。那麽……”

“再見。很高興又見到你,羅依。”乙乙朝他揮揮手,轉身就要走。

“真的很高興見到我?”

“當然啊。‘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乙乙將胸針緊緊捏在手心裏。大門距停車場不過幾十米的距離,可她想起那麽多的事。

那枚很貴的胸針不是羅依送她的,否則她一定會在他離開時就還給他。那是父親送她的。兒童時代的乙乙在童話書裏讀到“象牙花瓣、銀葉子”這種奢侈形容,非常神往。父親後來就真的送了她這樣的生日禮物。

母親嗔怪:“她才幾歲?怎麽能讓她戴著這樣的東西去上學?你太慣她了,老師會怎麽想?”

乙乙的父親說:“女孩子家就是得寵著養慣著養。”

這麽多年來,她拒絕與父親交談,拒收他的任何禮物,可是這件東西,她一直留著,在重要的場合總是隨身帶著。因為她收到這枚胸針的時候,父母很相愛,他們一家幸福。這個小東西,是她幸福的見證。

羅依也認識那枚胸針。以前乙乙在學校裏也曾經遺失過它,羅依打著手電筒陪她在草地上和樹叢中一直找到深夜。所以它也是她與羅依幸福的見證。

乙乙把胸針在手中握得太緊,銀針刺到她的手,很痛。乙乙想,人總是這樣為難自己,拋不下,忘不掉,所以才令自己不痛快。她每回看見那枚胸針就憎恨又懷念父親,懷念又埋怨母親,惋惜自己過往的童年,可她仍然留著它。她也早該忘了羅依是誰,可是見到他,她的狀態還是有些失控。她本該淡定從容,而不是像這樣落荒而逃。

經過一個嶄新的卡通垃圾筒時,乙乙在心中默念“再見”,揚手將那枚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象牙胸針拋進去。

林曉維坐在辦公桌前整理票據。偌大的辦公區域只她一人。上周他們剛剛結束一個業務推廣活動,各種票據攤了滿滿一桌子,她一張張地核對。

這項零瑣的工作並不是非得今天做不可,只是曉維想做點事情分散註意力。公婆在家等她回去吃飯,如果她在馬路上或商店裏游蕩她會良心不安,工作則是最好的借口。

她把上百張票據分類貼好,排列得秩序井然,錯落有致。她用電腦將數字一組組輸入計劃,再改用計算器累加。兩個數字不一致,她又從頭檢查,連門開了都沒聽見。

“你怎麽現在還在加班?”曉維頭頂上突然響起這句問話時,她驚得幾乎跳起來。她的上司李鶴不知何時走了進來,也被她的反應嚇到了。

“對不起對不起,嚇到你了。”李鶴急忙退後,“你這反應也太大了吧。”

“對不起。”曉維撫著額,與他同時道歉。

“明天就上班了,你現在卻在公司加班,會讓我覺得我是個苛刻老板。”

“沒有沒有。”曉維又不能說自己閑得無聊,又不能承認自己效率低下,又一時編不出理由,幹著急。

李鶴拿過被她貼成一排排階梯形的單據看了看,“這單子貼得這麽整齊,很費勁吧?你怎麽不多貼幾張紙?”

“這樣經手人員們都可以少簽幾個字。”公司規定上級主管只需在單據上齊縫簽字,曉維的單據貼得技巧,百餘張單子也只需簽三個字就夠了。

“你做家務一定很在行。”李鶴微笑著解釋,“我的手機備用電池忘在了辦公室,正好經過這裏,來取一下。”

他走進辦公室前打開了飲水機:“我給你沖杯飲料。你喝紅茶還是咖啡?我記得你喝咖啡,不加奶精,對吧?”

李鶴進辦公室找到東西後又坐下翻一本雜志。隔著沒放窗簾的玻璃墻,曉維看得很清楚。

之前曉維做得不緊不慢存心磨時間,現在老板坐在那兒,她快刀斬亂麻地將工作告一段落,把桌子收拾整齊,輕敲一下李鶴虛掩的門:“李總,我先走了。”

李鶴站起來:“我也要走。和你一起吧。”

曉維只好與他一起等電梯。

“今天這整幢樓裏幾乎沒有人,你不該一個人在這兒加班,這裏也不見得很安全。”李鶴說。原來他是特意等著她做完工作陪她一起走。

門口距停車場有一段距離,他倆一起走向停車場。李鶴問:“有件事情……我想請教你。”

“您別用那麽隆重的詞兒。我希望我能回答得了。”

“那你也別用‘您’這麽隆重的字眼。這問題對你應該不難。如果我不小心得罪了一個小女人,她說什麽也不肯原諒我,我要怎麽做才能彌補我的過錯?”

“能再詳細點嗎?”

“我沒按她的心願給她買限量版玩具。”

“你女兒?”

“是啊,大大地把她得罪了,好幾天不肯跟我講話了。”

“把那款限量版玩具買給她也沒用?”

“作為一位擁有教育學學歷的人,你這個回答很不負責任啊。”

“理論與實踐通常都不能好好結合的。”

“如果一個小孩子從來有求必應,被家長保護得太周到,那將來她如何去應對來自外面世界的挫折和傷害?太寵她也會害到她吧。”

“物質與精神世界都豐富的女孩子,不會輕易被男人騙走。你對她好,成為她心目中男人的形象楷模,將來她也會以你為標準去挑選男朋友和丈夫,你就不用擔心她被壞男人搶走。其實,你能無所顧及地寵她,並且被她全盤接受的日子本來也沒太久,等她談了戀愛結了婚,她的世界裏就不是只有你一個男人了。”

李鶴摸摸耳朵:“這算不算女權派言論?可我一邊覺得很荒唐一邊又覺得很有道理。好吧,我買了玩具去向她負荊請罪。剛才你說的那些是經驗之談嗎?”

林曉維笑笑不說話。李鶴也笑笑,當她在默認。

經驗之談?也許吧。曉維相信一種理論,很多女人找丈夫時的微妙心態,總是與父親有關。有人願意找與父親相似的:我希望他像父親一樣疼愛我。也有人願意找與父親互補的:我希望他能夠補償我對父親的遺憾。她是後者。

父親從來都忽略她漠視她,所以當於海波熱烈地追求她,無微不至地關心她時,她明明並沒有動心,卻同意了他的求婚。

父親除了生下她供她吃穿讀書外,對她很少承擔過其他身為人父的責任,別人的父親做起來那麽理所當然的事情,之於她則是奢望。所以當周然那麽順理成章地願意承擔他與她共同失誤的後果時,她明明心中充滿疑竇,卻在最短的時間裏嫁給了他。

曉維低頭找車鑰匙,李鶴走到她身旁:“我記得幾天前你說你爸媽來了,已經走了嗎?”

“是我公婆,還在我家呢。”曉維正低頭想著父親,猛然聽到有人提她的“爸媽”,反射性地說了這麽一句,說完後有些傷感,她其實沒必要向別人這樣撇清“爸媽”與“公婆”的區別。

“你公婆喜不喜歡聽京戲?我這兒有朋友送的兩張今晚的京劇團演出票,也許兩位老人會感興趣。”

“這樣多不好意思。”

“我不喜歡京戲。可是就這樣浪費了,好像很不尊重朋友。”李鶴把票放進她手裏,合掌做了一個多謝的手勢,“如果兩位老人家有空又有興趣,請他們幫我個忙。”

京劇演出的時間在晚上七點。傍晚,他們一家四口吃完飯,曉維用兩張戲票成功地打發掉兩位老人。

周媽臨走前還不忘叮囑:“曉維,你累了一天了,那些碗不用洗,等我回來再收拾。”

曉維當然不可能聽老人的話。她洗了碗,收拾了廚房,用洗滌劑把油漬一點點抹去,用消毒水把櫥櫃外表都擦了一遍。這樣的家務她只在婚前兩三年做過,後來都是鐘點工在做。現在她只想多消磨一會兒時間,想清楚一些話的邏輯和詞句組合。

一小時後,廚房裏的活兒全做完了。曉維解下圍裙走進客廳,有些意外地看到周然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影視頻道播著一部黑白老電影,仍然鎖定在他們吃飯前的靜音狀態,周然看得很專註。

曉維瞥了一眼屏幕,那是她最喜歡的電影之一,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看,每年總會重看上一兩遍,曾經看得周然很心煩。不知何時他也對這部片子感興趣了。

曉維從包裏取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她坐到一張單人沙發上,距周然有一米的距離。她把那份文件輕輕推到周然的面前。

周然看了文件的標題一眼,將目光投向她:“這是什麽?”

曉維迎上他的目光:“就是標題上的意思。你不可能不懂的。”

周然單手執起那份有三頁紙的文件,隨意翻了翻。他翻文件的時候,曉維說:“周然,我們可以先不辦理正式離婚手續,但我希望我們能達成一個正式的離婚協議。對外我們繼續裝作一對夫妻,但對你我而言,我們各過各的生活。等你認為機會合適、不會給你造成很壞影響的時候,我們就立即去民政局簽字。”

周然一言不發地把那份材料翻回第一頁,從頭看起,逐字逐句,看得很慢。

曉維被他弄得有些沈不住氣:“每一項條款,都對你有利無害。我們結婚的時候沒有太多錢,現在我們的錢,我也沒出過太多力。這些我都很清楚。我一向不是貪心的女人,我只拿我認為合理的部分。”

“你覺得,你我在這上面簽了字,這份文件就合法有效嗎?”

“我不介意它是否具有法律效力,但我相信你。只要你肯簽字,你就一定會守諾。”

周然把那份文件慢慢撕掉,當他大力牽動著受傷的手指時,眉頭也沒皺一下。

曉維冷冷地看著他:“周然,你有話說話。那是我打印的文件,你憑什麽撕?”

“可是你列的那些條款,如果傳出去,會讓我成為一個笑話。”周然用那只受傷的手,把他撕成碎片的文件揉成一團。

曉維別開眼,不去看周然那只還包著一半繃帶的手。

她是那種看見別人受傷流血自己先打顫的人,所以她方才心底那一抖,當然不是因為心疼周然。曉維默念到十,把目光從吊燈上又轉回周然臉上。

夫妻多年,雖然缺乏交流,可只要肯用心一點,她到底還是很懂他的。剛才他那句話,在字面背後想表達什麽,她十分明白。但她一點也不領情,口氣比先前更鎮靜:“周然,你這又是何苦呀。你這麽拖著我所剩無幾的青春,是為了報覆我嗎?”

周然看著她,表情覆雜難解。

林曉維又把目光轉向別處,幹笑了一聲:“拜托你,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就像我傷害了你似的。誠然我不是一個好妻子,可我也沒做過什麽特別對不起你的事情是不是?”

周然還是沒說話。

對談判欠缺經驗與技巧的林曉維,面對周然的冷處理,面對這種死寂,她實在難以忍受。她想了想,又開口:“其實呢,我既無身家背景,又沒有過人的才貌,與你在一起,不會為你增添什麽光彩,帶來什麽榮耀與利益,離開你,你也不會有任何損失。你何必一再地拒絕我的請求,何不成全我?”

周然深吸了一口氣:“曉維,別為了與我辯論就口不擇言,這種說話風格不適合你。”

林曉維又笑了一下,聲音裏帶了一點點的尖銳:“這本來就是我的風格,你不怎麽見到而已。”

她的確不適應這樣尖酸地與人說話,氣不到別人,卻先氣到自己,縱然她神色平靜表情淡然,但她搭在沙發扶手上的左手卻在不易察覺地微微抖著。

周然突然探身過來,抓住她的手腕。

曉維先是一楞,隨後象觸電一般彈起來,在周然開口之前猛然掙開他的手,後退了兩步。

那個懷舊頻道好死不死地換了另一部新片,大大的標題打著《安娜.卡列尼娜》。

曉維指指屏幕:“周然,以前我看這片子時,你告訴我,女人應該以她為戒。可我覺得,安娜應該是我學習的榜樣。既然你有尋找自由的權利,那我也應該有追求愛情的權利是不是?給我一條出路,放過我吧。”

周然看著她。他的沈默並非故作姿態,他的確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他一向習慣於曉維的安靜淡然,眼前咄咄逼人反應也奇快的她,令他感到陌生與恍惚,無從應對。他甚至分神地想起來,這樣的一種狀態,似乎曾經有過,在很久很久之前。

那時候,面對陌生的林曉維,他自感無心無力應付,便順理成章地選擇了轉身離開,忽略她的存在,轉移自己的註意力,用他一貫對待棘手但是並不重要的事情的方式。

現在他仍然覺得無心無力,卻沒辦法再故技重施,因為那意味著徹底的放棄,那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周然看了林曉維很久,終於又開口,聲音有一點飄忽:“如果你真找到了愛情,我可以放你走。但在此之前,請你留下。”

曉維冷笑一聲說:“嗯,你這算是鼓勵我搞婚外情了?這倒也算是公平了,謝謝啊。”

周然剛才說完那句話就後悔了,此刻這個牙尖嘴利的曉維不同於以往的曉維,他很愚蠢地給自己布下了陷阱。不出他所料,曉維果然反擊得很精準又刻薄。

說完這句她還沒完,又補充:“但是,我有沒有必要為了這種公平也去搞一點事情出來呢?或者說,你其實是希望我也那樣的,因為如此一來,你和我就扯平了,我們可以站在同樣的高度上說話了?”

周然因為上周連日勞神勞力的談判和周末的一樁樁煩心事正犯著胃病,而他被撞傷的手因為剛才他自己的疏忽又添新傷,此時也有股劇痛沿著末梢神經蔓延到四肢百骸一直通向大腦,連太陽穴都在突突地劇疼。他用未受傷的手按了一下額頭,口氣軟到像在懇求:“曉維,我們改天再談這件事。你早點休息吧。”

“我倆沒什麽好談的。我困了,我要去睡覺。”曉維頭也不回地進了臥室,她落鎖的聲音很響。

周然去廚房倒了杯水,找出一片止痛藥吞下去。他平時輕易不喜歡吃藥,有點小病都寧可扛著。可是現在他的手實在是疼,頭也疼。

十分鐘後,曉維穿著浴袍,抱著一團衣服出來,進了對面的客房。他們的房子是錯層式,客廳裏周然坐的那個位置可以把林曉維的行動看得一目了然。因為客房沒有自帶浴室,所以她在主臥洗了澡。周然剛剛緩和了一點的頭又痛起來:“你睡那兒,爸媽問起來怎麽說?”

曉維把衣服扔到床上,從門裏探出一半身子對周然說:“我知道你肯定能給他們一個聽起來最合理的解釋。”她把門用力關上。

周爸周媽回家時,客廳一片漆黑,寂然無聲,電視屏幕卻亮著,懷舊頻道繼續播著老掉牙的黑白電影。

“這倆孩子,睡覺前怎麽連電視都不關?”周媽邊念邊走向電視,周爸打開了客廳的燈。室內頓時亮堂起來,周然斜倚著沙發,腳搭在茶幾上,就那樣睡著了。

“小然,你怎麽睡在這兒啊?起來回屋睡。”周媽輕拍著他的肩。

周然被光線晃得睜不開眼睛,伸手揉眼睛。平時習慣了用右手,卻忘記手上有傷,疼得吸氣。

周媽抓著他的手想檢查一下他的傷勢,又想到他中午還發著燒,伸手去碰他的額頭。周然不習慣被人當成孩子,輕輕閃開。

“今天風很冷,你怎麽開著窗睡著了?曉維呢?”周媽對他的疏離習以為常。

“我剛才在看電視。她睡了。”

周爸周媽一起又看了一眼靜著音的電視。“才十點不到,曉維今天怎麽睡這麽早?我跟你爸給她買了椒鹽酥,還是熱的。”

“這麽晚了,買吃的做什麽。”周然說。

“曉維喜歡吃這個。前兩天我們仨順路去買,結果全賣光了。”周媽說,“曉維睡覺前都要吃一點東西的,不然胃疼。你不知道?”

“哦,那我去喊她起來吧。”周然刻意忽略周媽的問題。

“別喊他了,難得她睡的這麽早。我給她放到冰箱旁邊,如果她半夜起來找東西吃就能看見。你也來一塊?”

“我不吃……好的,我要半塊。”

夜深了,周媽躺在床上哀聲嘆氣,害周爸也睡不著。

“我說,我們明天收拾一下回家吧。”

“不是說要住滿一周再走嗎?”

“提前走吧。家裏的小黃讓別人代看著,我不放心。”小黃是老人家養的狗。

“你這是什麽話?小黃你天天摟著抱著,但兒子和媳婦你一年也見不著幾回。何況你兒子現在受了傷,曉維白天要工作,更需要你照顧。”

“憑他倆的經濟條件,還會缺人照顧嗎?我們在這兒他們才束手束腳。曉維現在白天上班,每天晚上還得拿出時間陪著我們。小然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還得抽空兒應付我們。這回他如果不是急著趕回來,也就不會出這事兒了。他們當著我們的面這麽裝,我看著都累。”

“小然一直都那麽陰陽怪氣的。曉維的話一直不多。怎麽裝了?”

“你們這些男人除了自己想看的還能看見別的嗎?”

“我又做錯什麽了?你怎麽老是遷怒哇。”

“怎麽不是你做錯了?當初如果不是你……小然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跟我們這麽生分。當初他多好的一孩子呀,又細心又貼心。都是你不好!”周媽語帶哽咽。

“我們不是說好了舊事不提嗎?你這是幹什麽呀?”

過了很久周媽又說:“早點回家吧,省得讓我看見不想看到的事兒。咱們那兒子,我管不了,只能眼不見心不煩。”

同是這一個夜晚,沈沈在睡夢中被奇怪的感覺所驚擾,睜開眼睛,發現身邊的丁乙乙不見了。他輕手輕腳一個個房間找過去,在乙乙書房的桌子底下找到了她。她蜷成一團縮在裏面,像個正與大人捉迷藏的惡作劇的孩子,但她的表情並沒有得逞後的得意,而是一臉的迷惘。

沈沈人高馬大,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擠了進去,坐在她身旁。

“小時候我經常被他們鎖在家裏,只有我一個人。我覺得害怕的時候,就躲到桌子底下。”乙乙說。

“我小時候也喜歡躲到桌子底下,這樣他們就找不到我了。”

他們在那裏靜靜地坐了很久的時間。月光從窗戶爬進來,沿著地板,爬上丁乙乙的臉龐。她在無聲地流淚。

“剛才我做了很多夢,夢見很多以前的很多事。我爸爸拋棄了我和媽媽,拉著別的女人的手,抱著另一個小孩子;我媽媽和姥姥拋棄了我,飛到了天上;我以前的男朋友也拋棄了我,他去國外了……他們在不打算要我之前對我一直都那麽好,一點征兆也不透,讓我一點準備也沒有……”

沈沈伸手把乙乙摟在懷中,乙乙的眼淚浸濕沈沈的睡衣。

沈沈摸著她的頭發:“我不會像他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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